1943从上海到重庆,战时双城记
到了11月,租界内难民营数量已达到142座,收留了9万多难民,还有大量人口寄居在大街小巷。不堪重负的租界为了阻止难民不断涌入,沿法租界和南市分界的民国路(今人民路)路口,装上极高极大的铁栅门。从西门斜桥起,沿着陆家浜,动用数千工人,连夜加筑近两丈高的砖墙。公共租界当局也围绕北面的苏州河一带分段堆起沙包、架上铁丝网。为了解决难民问题,在华界地区建立可供市民避难之所变得无比迫切。周旋于中、日、法多方的饶家驹在其中起了极为重要的作用。根据当时《申报》的报道,饶家驹向日方提出希望在南市划出一片地方作为难民保护区,日军不得轰炸或袭击这个区域,使保护区内的难民能够得到在外国租界里所能得到的同样多的保护。而作为条件,他们要保证"安全区内禁止出现武装部队、军事设施和武装冲突",不得有抗日活动。
多方谈判之后确立的安全区设在上海老城厢南市区的北部,东面、北面和西面以法租界南面的圆弧形的民国路为界,南面则以方浜路为界。大量在公共租界避难的难民穿过法租界进入了新的安全区。11月11日,安全区开放仅三天后,战火就在南市地面上铺开了。由于预料到日军会进攻华界地区,安全区内的原住民大多数已经迁走,住进了法租界或者是逃离上海。相比闸北,南市地区战前有大量经过建设的新式弄堂,是上海中产阶级聚集区,居民因此也比闸北难民有更好的经济条件、更多的选择。一波波难民住进这些空置的房屋,还有大量难民集中住进安全区内的104个难民集中营。
安全区工作的第一步是搜查每个要进入安全区的难民是否携带火柴、枪械等违禁物品。然后把难民登记在册,下一个任务是为他们提供住处和分配筹募到的口粮。进入安全区需要有市长俞鸿钧签发的通行证,除了难民之外,仅限于那些在安全区有正当事务的人,如红十字会的工人、医生。安全区的隔离,使它成为战时上海的另一座"孤岛",然而与租界相比,这个孤岛的景象却大不相同。
"日子一天天越来越困难了。听说在东新桥那边,人们从铁门里边把馒头哗哗地扔过来。去捡馒头的时候我们带上一顶洋伞,在扔馒头时把伞打开,就可以多接到几个馒头,否则我们姐妹多,不够吃,又挤不过人家。"王晓梅是当时居住在南市的难民,对于那段生活的记忆,除了沿着方浜路修建的铁丝网以外,最深刻的就是食物的匮乏。"收容所里也没有东西吃。后来城隍庙附近有家茶馆叫得意楼,那边有施粥施饭的。我们就每人拿一个碗过去,还有菜,是青豆萝卜干。"
安全区建立后不久,因为刘父在总局组工作,刘复田一家从法租界搬回了南市,但是位于小东门附近的旧家已经被炸成一片瓦砾,那靠近黄浦江码头原来熙熙攘攘处的布店和银楼统统荡然无存。凭借父亲和佛学会的关系,他们一家住进了安全区西北角上的青莲庵,隔一条民国路对面就是法租界。对面人朝安全区扔食物的情景都在他的眼里,比王晓梅看到的还要难堪:"因为很混乱,没有足够的厕所,很多人就在路边和墙角大小便。有时候大饼扔进来,就落在了大便上面。但是管不了这么多,把脏的一半掰掉,另一半继续拿去吃。"没有米,他和叔叔、哥哥们把仅有的面粉做成面疙瘩或者加工成面条,"就用竹竿夹起来晾在家里,上海的天气不像北方那样有太阳,所以很快就发霉了。但那个时候哪管会不会致癌,先用水煮一遍,照吃不误"。
秩序略微稳定后,安全区内的人们可以有机会外出,难民被组织起来生产自救。刘复田的二姑妈曾经拿回一大包鹅毛,他和姐姐每天的工作就是把里面硬的部分撕下来,进行粗加工,来补贴家用。在救济会的《上海难民救济工作总结报告》里可以看到,收容所里开设了诸如编筐、结草绳、做纸花、编草鞋、做鞋、裁缝、刺绣等手工艺课。"孩子们把做得最好的一些纸花和编织品拿到街上叫卖。妇女们学习针织以及如何制作发网和驱蚊的盘香。识字的男人们组织了一个墙报编辑委员会,并开办了一个报纸阅览室。一些人参加了运动队。"1938年春,安全区的商业乃至娱乐活动都在恢复,大街小巷两侧全是叫卖的商品,有钟表、旧衣服、壶、平底锅、手工艺品和玩具。日军对于占领区的封锁也逐渐解除,一部分难民开始回到闸北、虹口的家中,甚至到苏州河边上的工厂做工。"苏州河边上有很多纱厂,还办了很多面粉厂,其中有一些是荣毅仁家族开办的。大量的难民都去那里打工去了。"河的两岸建了大量矮小而简陋的房子,刘复田说,上海人管它们叫"滚地龙"。
"孤岛"租界的房屋在那时也有大量兴建。"房地产公司在孤岛时期最多。"吴健熙说,"其实战争爆发后对上海影响最大的是房价。1938年春天,日军的封锁解除之后,农副产品又能进来了,因此这方面又不是很紧缺了。"而战前租界内随处可见的空屋子,一下子住得"满坑满谷",大量的私人建筑于是纷纷如雨后春笋,一大批新村、新式里弄建立起来。不仅如此,还有很多公共建筑也在这时期建成,比如金陵路上的法国邮船公司大楼,震旦女子文理学院、平安大戏院等。
大量人口的涌入带动了消费的繁荣以及娱乐业的飞速发展,这成为人们口口声声检讨的"畸形繁荣"。作家路丁在上海给武汉胡风等人创办的《七月》杂志寄稿件时形容当时的租界:"国军离开上海后,上海人便把上海(租界)称作'孤岛'。其实,是不然的。最近来从各方面看不出一点'孤'气来,电影院挤满着,马路挤满着,吃食店挤满着,货物从各方面源源而来,还有从各方避难到'孤岛'里来的人们(大概都是有些钱的),大有桃源乐土之势。"
租界的繁荣,无论是交易所、游乐场、舞厅、报纸杂志、戏剧,都呈现着速生速朽的特点。"晚间有晚舞,下午有茶舞,中午有餐舞,最奇怪的是有几家舞场还举办晨舞。"陈存仁的笔下,寻欢作乐的舞场交织着末世狂欢的气质,"前方抗战,后方跳舞……前方的战事越是激烈,后方一部分人富的更富,穷的更穷,两种人的生活各趋极端。"当时的新贵有两种:"一种是属于商界的,所谓暴发户;一种是属于政界的,所谓沐猴而冠的人物。"反日的言论和活动也只能在租界内进行。大量报纸杂志的从业者鱼龙混杂。"那时候办报刊是很容易的,大量的出几期又没有了。有许多办刊者就是所谓的'流氓报人',把政治当生意做,只要给钱,让我怎么讲我就怎么讲。租界内办一份报纸讲抗日,日占区办一份报纸又亲日。"陈子善说,"租界就是各种政治势力较量的场所,尤其混乱,穆时英、沪江大学校长刘湛恩、法官郁华都是在这一时期被暗杀的。"