购买美债居然也能破产，西方好日子到头了

过去两年间，西方多国都面临通胀高企和利率抬高对经济带来的负面影响，包括欧美多家银行倒闭。美联储等多家西方金融机构都在警告，未来数月内仍有较大经济危机风险，并担心可能爆发2008年金融危机以来最严重的经济衰退。

近日，前挪威财政部副大臣、前冰岛央行署理行长斯凡·哈拉尔德·伊加德(Svein Harald Øygard)接受了观察者网专访。他在其2020年发行的《在风暴中心：冰岛的崩溃和惊人的复苏》一书中，讲述了自己2009年任冰岛央行署理行长前后冰岛爆发金融危机的情况，以及冰岛如何成功克服困境。在采访中，他分享了自己对“冰岛经验”的见解，以及对当下潜在经济危机的预判。

【采访、翻译/观察者网 李泽西】

观察者网：您书中记录的情况主要发生在2009年，但到了2020年才将其出版。为什么要等这么久呢?

伊加德：这其中涉及不少敏感的内容，我不想因此毁掉其他人的事业和生活。有时候只有过了一定的时间，大家才能以开放的态度看待过去，而我也需要一定的时间进行思考。

关于2008年金融危机有很多著作，有些讲述了这场危机的导火索，还有很多讲述了危机期间的情况。而据我所知，我写的这本书是唯一一本广泛涉及危机后局势的书，这很大程度上才是这本书的亮点。比如，我们在危机后的一年中是如何处理经济事务，使冰岛能够回到经济增长的轨道上，解决债务问题。实际上，危机后的债务比危机前要少，这是出乎很多人意料的。解决债务的过程也持续了数年时间，到2018年才彻底结束。据我所知，冰岛是世界上唯一实现了这一目标的国家。

观察者网：冰岛为何选择您——一个挪威人——担任央行行长，您又为何接受?作为外国人，在履职上有过困难吗?

伊加德：我认为冰岛选择我，是因为我是90年代初应对挪威金融危机团队的一员，其中的许多经验教训也非常适用于冰岛。当冰岛处于危机之中时，需要一位央行行长，他们得出结论，临时央行行长应该是一个挪威的伙伴。他们要求我接受这份工作。

我为什么接受了?这首先是因为我认为被召唤到邻国接受这样一份职位来是一项荣誉。当然，我也喜欢挑战，当时冰岛央行行长是我可以胜任的最大挑战。

观察者网：您为何半年就离职了?

伊加德：这实际上是一个特殊情况，因为冰岛宪法规定，公职不能由外国人担任。冰岛可以豁免临时央行行长，但不能豁免常任央行行长。这是我只能暂任冰岛央行行长的原因。否则，他们就必须修改国家宪法。他们确实修改了法律，使我能够担任临时职务。但如果我留下来，他们还需要修改宪法，这对任何国家来说都是一个重大变化。

观察者网：我想，这确实说明冰岛当时有点走投无路，不得不在法律上做一些调整，让冰岛以外的人来清理他们的烂摊子。

伊加德：是的。有趣的是，冰岛宪法是在1262年制定的，冰岛议会应该是全世界最古老的议会，他们于1262年在一个叫辛格韦德利(Thingvellir)的地方召开会议，制定出了统治国家的规则，其中规定冰岛的所有高级公务员职位都应由冰岛人担任，但2009年2月27日他们调整了法律，第二天我就得到了这份工作。

2009年，伊加德任冰岛央行署理行长

观察者网：为什么冰岛是唯一允许系统性银行崩溃的国家?你认为冰岛的这种方法最终比拯救银行更好还是更差?

伊加德：在许多其他国家，人们常说银行“大到不能倒”。在冰岛，银行大到无法拯救。它们在经济中所占的比例实在太大了，而且其中的资金主要源自外币，比如美元和欧元等等，使得即使冰岛想拯救银行，国内也没有足够的货币可用。

这就是冰岛银行倒闭的原因，该国的三家银行占银行系统超过 90% ，在一周内集体破产，这造成了巨大的损失，因为它加剧了危机。但最终，事实证明这也有一定好处，因为拯救银行的成本并没有由国家和公民来承担。

观察者网：关于美国当时救助大银行的做法，很多人认为这给未来产生了道德风险;根据您的判断，从长远来看，您认为救和不救银行相比，哪种做法更好?

伊加德：我认为这很难说。当然，一般来说，允许一家银行倒闭的社会成本是巨大的，这基本上会威胁到整个金融体系的稳健性。拯救银行的代价是潜在的道德风险，银行所有者在危机前可能会承担过多的风险以提高收益，因为他们知道如果银行陷入困境，政府基本肯定会赔付他们。

但我认为，现在至少实股权所有者、银行所有者中已经清楚认识到，如果银行违约，他们将失去大部分资产价值。因此，我认为在现代银行体系中，从所有者的角度来看，道德风险较小。

观察者网：冰岛的复苏对其他国家有什么启示，尤其对于当下?

伊加德：冰岛确实对大多数国家带来很重要的启示，主要的经验是，如果遇到问题，要正确解决，尽早做出坚决的决定。不要试图拖延时间、举棋不定。与许多其他无法解决困境的国家不同，冰岛的决策就是坚决的。

从经济、金融的角度来看，通常情况下，如果一个国家的国内生产总值下降10个百分点，那就是非常严重的经济危机，相当于收入损失10%，但这一般来说是可以控制的，你只需要应对挑战。问题在于，太多国家花太多的时间争辩谁应该承担责任，而不是解决问题。这就好比你和许多朋友一起去餐馆吃饭，花了一大笔钱;最后，你们必须自行决定如何分担账单，而不是为此大打出手，拆毁整个餐厅。不幸的是，许多国家的做法无异于后者，花费大把时间争论谁该买单，而不是以公平、公正的方式分担账单。

观察者网：如果有机会自己不付出任何代价，让其他人买单，那大家显然都会至少做出尝试。

伊加德：你说得对。我认为这与文化、政治体制的合法性、公平性有关。如果有些人试图“逃单”，那么解决问题就会变得更加困难。我认为这很大程度上是冰岛和许多其他北欧国家的优势，这些国家都曾遭受过金融危机的打击：挪威和瑞典是在90年代初，丹麦、芬兰则更早一些。我们都经历过金融危机，但与希腊、西班牙、意大利和阿根廷等国家相比，我们都能够非常迅速地度过危机。

观察者网：在中国，地方政府和一些公司也遇到了债务问题。鉴于中国文化等方面的实际情况，您对如何解决这些问题有什么建议吗?

伊加德：我认为很难对任何外国提出建议，对中国也是如此。当然，普遍发生的情况是，有些公司背负了太多债务，这意味着股权的所有权价值与债务相比太低。我一般建议是，尽一切可能找到解决办法，甚至将部分债务转为股权，让债务持有人拥有企业的股份。这样做通常就能解决危机，而不会给整个经济带来更广泛的挑战。因此，应该及早行动，尝试重组实体并处理问题，而不是选择一种会导致整个国家出现问题的处理方式。

观察者网：回到2008年，对于次贷危机的成因，前美联储主席伯南克认为，就是国会政府华尔街出于自身目的故意纵容房地产泡沫，您认为之后美国次贷危机还会产生吗?

伊加德：是的，当然。通常情况下，金融危机的起点是债务过多。一些实体，可能是银行、家庭，也可能是政府，都会因为举债过多导致危机。当然，通过举债，企业可以发展壮大，消费可以更快增长，这对许多人来说当然很有吸引力。

这正是挑战所在。在泡沫经济的环境下，人们大量举债，似乎在推动经济强劲增长，资产价值也随之上升。在任何经济体系中，尤其是在市场经济中，总会有举债过多的诱惑。现在，世界上债务规模太大，而债务的分配方式又加剧了财务问题的风险。如果举债过多，就会引发危机。

观察者网：您认为我们该如何改变文化或社会结构，以提倡更长期性的思维，而不仅仅是短期关注国内生产总值的增长?

伊加德：我认为一种方法是非常密切地观察当下局势。负责监督这些公司的机构，如国际货币基金组织，还有评级机构，看到债务高举时应发布警告。当然，政策制定者也应当谨慎，银行本身更加要规避风险，而我们大家都要抵御诱惑，不能为了赚快钱而让自己和社会承担风险。

观察者网：您如何看待今年银行倒闭事件?您认为中央银行采取了正确的应对措施吗?

伊加德：首先，我们已经经历了近20年通货膨胀率不断下降的周期，这又导致利率水平不断下降。因此，随着通胀上升带来的高利率，许多机构都受到了挑战。

最令人惊讶的是，这些银行破产发生在利率抬高周期的初期。当然，硅谷银行破产本身就很奇特，购买美国政府债券居然也能破产，之前没有人认为这会发生。

我认为中央银行做了适当的反应，他们介入并重组了银行，把存款转移到其他机构，承担了债务。

同样令人惊讶的是，从那时起就一直很平静，过去九个月里基本没有银行破产，尽管利率上调的进程仍在继续。这意味着未来几个月很可能会发生更多的金融问题，因此，我认为我们都应该为此做好准备。我相信金融监管机构已经做好了准备，我希望各国央行也做好准备，因为本轮危机远未结束。

观察者网：在过去两年里利率不断下降，几乎没有通货膨胀的常态发生了根本性转变。即使是在欧洲，人们也经历了通货膨胀，利率也可能会大幅抬高。未来几年，您认为世界经济和企业将如何适应这一新的现实?

伊加德：我认为，大多数西方国家将经历一段时间的痛苦。我们都被逐年下降的利率宠坏了，现在利率又在上升。当然，利率上升是有意的，这是对抗通胀的措施。我认为通胀压力依然存在，而且相当强劲，有多重不同的原因。但在通胀压力减弱之前，加息仍将继续。

企业能做什么?如果企业没有缓冲资金，就需要建立缓冲资金，大家都应该更加谨慎，希望我们能顺利渡过难关。前面肯定会有颠簸，我们也需要为此做好准备，也许我们需要对银行偶尔倒闭有更大的容忍度，只要决策者干预果断，这并不一定是世界末日。

观察者网：金融界仍在探索的具体教训是什么，还是已经达成共识?

伊加德：我认为金融行业已就其中一部分教训达成了共识，用于解决冰岛危机的一些工具和方法，已经被国际货币基金组织(IMF)所采用，甚至被纳入其机构的工具箱中，用于解决其他国家的危机。冰岛改变了世界，因为我们当年共同开发的许多机制实际上被证明是非常有意义的，因此现在得到了更广泛的应用。

资本管制就是一个例子。在冰岛危机发生之前，业界主流是反对限制资本流动，欧盟体系甚至将其禁止。在冰岛，当一切都在崩溃时，就开始实行资本管制。冰岛仍然允许贸易进出口的支付，但不允许因纯粹金融目的而将冰岛货币带出国境。之所以这样做，是因为人们担心冰岛的资本会不断外流，这样冰岛克朗就会持续贬值，导致通货膨胀率越来越高。因此，在国际货币基金组织(IMF)的支持下，引入了停止资本控制的机制，这一方案在2019年和2020年被运用于阿根廷。

观察者网：这似乎表明，华盛顿共识是有局限性的。

伊加德：是的，有时你必须重新考虑动用的工具。在这种情况下，有一些特殊的工具是适用的，因为每个危机都有一些相似之处和一些不同之处。而冰岛当时的局势恰恰触发了对这种机制的需求。事实证明，这种机制在其他情况下也非常适用。

观察者网：本书成书后，出现了新冠疫情，过去几年也出现了各种经济状况。从当下再回过头看，您会更新书中的任何内容吗?

伊加德：我想我不会。新冠疫情非常严重，但我认为在世界历史上，它很快就会被看作是长期轨迹上的一个小插曲。我认为，我在新冠疫情之前写的东西，以及我对未来的评论，仍然非常有意义。我书中就曾写道，我们将面临通货膨胀问题。并不是说我有多么高超的预见能力，但至少有一些因素是你可以清楚地看到会发生的。

因此，我认为我的书对当下是有益的。重要的是，尤其是对于年轻人来说，要以史为鉴，因为金融危机不是每年都会发生，而是每10年、15年发生一次。如果你要通过自己的亲身经历来了解，那可能要等到老年，并在途中损失惨重。而如果你能根据冰岛的这段历史，花时间去阅读和了解它，那么你就会有所准备。如果你是投资者，如果你对经济政策感兴趣，如果你是政策制定者，无论你是谁，阅读相关资料都比亲身经历要便宜和好得多。

观察者网：冰岛的另一个成功之处在于，它最初的经济模式更依赖于自然资源的开采，并饱受通货膨胀、货币贬值等问题的困扰，但现在它的经济结构更加多元化。您认为这是否值得全球南方国家借鉴?

伊加德：我认为肯定是的。尽管冰岛是一个非常小的国家，但由于它的教育水平、企业家精神，包括社交媒体和数字平台的使用，使得国家能够繁荣昌盛。因为有了数字化技术和社交媒体平台等，在许多领域，大国经济规模带来的优势已经不复存在了。因此，冰岛能够发展服务业，发展旅游业，同时发展制造业。过去，冰岛的传统渔业以野生捕捞为主，现在则有养鱼为辅。

这一改变一定程度上是危机触发的，冰岛必须改变过去的做法。冰岛货币的大幅贬值也是原因之一，使得冰岛在一段时间内极具竞争力。但这也是由新技术、数字化和新的社交媒体引发的。因此，我认为这对所有国家来说都是一个启示，即你可以利用这些因素来实现增长和飞跃。

观察者网：在某一个行业的发展空间可能有限，因为如果其他国家试图参与进来，竞争将使发展变得更加困难。

伊加德：事实就是这样的。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，你要抓住它，然后其他国家想要复制你的成功，你只能做得更好，更努力，更有成效。这就是市场经济的挑战和魅力所在。